1.
马世军很难形容自己见到主动找到他的潘乘风时的心情。
那是他曾在睡梦里都预见过的场景，潘乘风找到他、向他述说自己不辞而别的过错，然后两个人重新开始，他们仍将是无坚不摧的同伴。
只是潘乘风少了一条腿。
马世军任性地觉得自己本该得到一个更加完整无缺的潘乘风，一个不用失去一条腿也能够坦然走入他怀抱的潘乘风。
然而在后来的无数个夜里，当他们相拥着入睡，马世军替潘乘风卸下义肢、抚摸他的伤口的时候，马世军的手指都会逡巡上那可怖的瘢痕，日子久了，他竟与它们生出一丝亲切：是你们让阿风找到了回家的路的，尽管出于无意。
潘乘风很少和他提起在EOD时候的细节。马世军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也知道他有过一个亲如兄弟的搭档，但马世军不会对此心怀嫉妒。
爱人、战友、功勋......他们只能每个人扮演其中一个角色，而我，可以同时做你的爱人、做你的战友、做你的勋章，马世军望着侃侃而谈“复生日”计划的潘乘风，一个美妙绝伦的念头在他心底生了根。
“复生日”完完全全是潘乘风的主意，是他自己的愤怒浇灌出的美丽的花，除了其中一环。
“阿风，装着Davy的地铁，我会亲自开。”
马世军看到了令他满意的、潘乘风意外的表情。
“交给我来做这件事，才能保证‘复生日’万无一失。”
马世军从中学开始，就认真规划过自己的死亡。生不由他决定，死他一定要牢牢攥在手心。遇到潘乘风之前，他试过最无害的那些自杀方式，安眠药、割腕、溺水......每一次他都在最后一步之前停止，并非因为畏死，他只是不想死得无声无息。
“我将在你的计划里死去，和香港国际机场一起消失在复生日的仇恨火焰里，把我前半生的苟活和我家族的罪孽洗刷干净，阿风，阿风，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那时潘乘风沉静地望着因为这个念头激动得近乎癫狂的马世军，然后吻上他，那个吻就像是在签订一个至死不渝的盟约。
2.
潘乘风的前半生一直在实践他的英雄梦。
他是别人口中也是自己心中的拆弹专家。董卓文总是告诫他救人也不需要拿自己的命去拼，可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拆弹往往需要拿自己的命拼，他可能都不一定会选择来到EOD。
“潘乘风可以为了救人，命都不要。”
他们不知道的是，潘乘风也可以为了别的事，命都不要。
为了救人而死是光辉伟大，为了害人而死是丧心病狂。它们都需要向死的勇气，而潘乘风最不缺的就是向死的勇气。
他也是在和马世军重逢之后才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分别。
“投之亡地而幸存，陷之死地而复生”是复生会的口号，马世军常常对着复生会的成员阐述他的伟论。他说，人一旦不怕死，那么就会或者被人崇敬或者被人畏惧，然而崇敬相当脆弱，只有畏惧不会被击败。
马世军说到“崇敬”总会看向潘乘风。潘乘风每当这个时候也会恰如其分地耸耸肩，接过马世军的话，控诉这个世界是如何对他用完即弃的。
Maverick和Blizzard是一对完美无缺的搭档，他们相互信任甚过曾经的潘乘风和董卓文。
潘乘风在和马世军重逢的当天就了然了他对他的近乎迷恋的爱。
“歃血而盟”在21世纪像是电视剧狂热者的cosplay游戏，早已是个中年人的马世军却盯着他，用祈求的语气对他说：喝下我的血吧，阿风。
“阿风，我知道你有个女朋友，叫庞玲，还有个老搭档，叫董卓文的，他们抛弃了你，我来替你报仇，好不好？”
潘乘风看着用最天真的语气说着杀人不眨眼的话的马世军，恍恍然突然发觉自己的前半生是做了一场几十年的长梦。
他握住马世军的手：“他们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需要你帮我完成的，是一件更壮丽更雄伟的的事业。”
3.
Davy就是那个更壮丽更雄伟的事业，Davy是美本身，是马世军和潘乘风追逐了五年的梦想。
“复生日不可以没有Blizzard。”马世军对那些准备好为他而死的人们吩咐下去。复生日不可以没有Blizzard，马世军不可以没有潘乘风，复生日因马世军而诞生，他不在，太荒唐。
那些人随时愿意为他死，是因为他也随时可以为共同的愿望赴死，但惟独潘乘风，能够让他在赴死之际多燃出额外激动的心迹。
“你要记得我。”情到浓时，马世军总是轻轻伏在潘乘风耳边，一边一边地告诉他，不要忘记他，“阿风，你知道我有多痛恨那些一直在变的东西。”
“我会记得你的。”潘乘风没有多余的话，马世军却总是感到满足，他知道潘乘风宁可沉默也不会说假话。
更多时候，潘乘风会对着落地窗独自抽烟，听达明的《天问》。胶片机里卡带转得吱吱呀呀，歌手绝艳的音色像雨夜的闪电。烟灰就簌簌落落地掉在潘乘风的身上和地板上，他也不去把它们拂走。有时候马世军会笑他，两人学生时代最爱听《石头记》，数十年过去竟变成《天问》，这可真是浪漫之消亡。潘乘风也定要揶揄回去，一个少时读了那么多书的人，到了中年时分竟又看起了《水浒传》，这更是智慧之消亡。
他们就笑，说这世间的一切有哪些是不会走向沦亡的，爱、荣耀、友善，最后都变成了龌龊匍匐在地底的暗流。
只有消亡是真正的永恒，这是潘乘风与马世军的共识。
他们会帮助长久藏污纳垢的世间走向永恒。
所以当马世军看到哭着祈求他中止复兴日计划的潘乘风的时候，他也愤怒，但愤怒这个词显然太单薄。
“阿风，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愤怒才要做这些事的吗？”马世军不可思议地盯着浑然无知的潘乘风，他怀疑如果潘乘风点了头，他真的会忍不住杀了他。
还好潘乘风只是瞪大了那双含着无用的泪水的眼睛，摇了摇头。
马世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替潘乘风擦掉了泪水：“Blizzard，你忘记了这个世界原本是可以有多美的，我会让你看到。”
潘乘风曾经问过马世军，为什么要留他在计划之外活下来。
“当然是为了让你看到我们的计划实现之后有多美。”
只需要一瞬间，潘乘风记起了庞玲和董卓文，也记起了马世军，记起了他的前半生和前半生之后的余生。
4。
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抛弃你，而我不会。这是马世军对潘乘风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轻蔑地想着潘乘风对他说起庞玲和董卓文，说她是她的前女友，他是他的老朋友。
那算得上是爱吗？体面的相识、理智的离开，潘乘风只不过是他们完美人生中的一个点缀。
他们离开了潘乘风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被C-4炸开的轨道里地铁轰鸣，破碎的断垣砸入海面，马世军赶在意识消散前最后看潘乘风一眼。
潘乘风的眼神不复先前的软弱，马世军知道他记起了一切。
——爱是我依然想拥抱你，即使我们将在此刻死去。
—END—
